查无此人

城市移民家族的通病:每一代都有移民的因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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样章选段

大多数时候,这座内装修规格达到三星宾馆的福利院里都很安静,公共活动区的一大半空间都被一张大桌占据了,老人们大多围坐在桌边,什么也不做。只要有人弄脏了地板,就会有保洁员出现,在几分钟内收拾干净。每一条走廊都被拖洗得锃亮,反衬着某种肮脏的必然性。她还见过几次洗地机工作的场面,肥皂水和消毒水转出一圈圈的白色泡沫,像一幅缓缓铺张的抽象画,那是她在这个空间里见过*有生机的图案。
她常觉得这里的洁净维持得太好,让人放心,却也伪饰太平。都市化的养老机构里有宽敞好用的大洗浴室,走廊、窗边、床边和卫生间里都有扶手,瓷砖地,涂料墙,木制原色吊顶,吸顶灯,中央空调,统一的洁具……没有任何个性,也没有缺点。她在心里称之为:老年幼儿园、时空结界、生灵墓园……
今天,一出电梯,她就觉得四楼的气氛有点怪异。大厅里的人影寥寥无几,摆在电视机墙对面的蓝色沙发上竟然空无一人。通常,护工们会在这个钟点把老人们聚集起来,让他们各就各位,围坐大桌,准备开饭,她会在那一群老人的剪影中迅速找出父亲,因为他的座位几乎是固定的,整个白天,他都默默地坐在那里。今天桌边没有人。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——
她看到,父亲双手抱着一台微波炉,绕着长方形的大桌走成背影,插头线在桌脚绊了一下,又被拖着走,不情不愿的跟在一双白生生的赤脚后头,随着蹒跚的脚步一顿一顿。肩胛骨仿佛要刺穿汗衫耸出来,和怀里沉重的分量艰难对峙着。现在,他又拐弯了,微波炉有一扇镜面门,摇晃在他身前,映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,左右颠动中,反倒是她更像被招进魔镜的魂,而他是巫。她强忍着,把视线从过分清晰的镜面中的自身拉出来,去看他的脸,他凸起的膝盖,他几乎瘦到隐形的胯部,他颤抖的小腿和大腿裸露在外,皮肉就像裹尸布垂挂下来。他继续绕行,又走成了背影。她不知道他这样捧着一台微波炉绕着桌子走了多少圈。她想象不出一个耄耋老人有多大的气力能完成一件荒唐透顶的事。
“我们不敢去碰他。他刚刚踢走了小黄,还差点用微波炉来砸我。”穿着靛蓝色护工服的胖阿姨走到她身边,并没有压低嗓门。她是负责给老人清洗身体的女工,几乎每天给她父亲擦下身时都会被父亲扬手掴掌,甚至握紧拳头,砸向她的任何部位。
“他走累了应该就会自己停下来的。”胖阿姨的语气显示她并没有太大把握,“怕就怕微波炉掉下来砸到他自己。”
但谁也没有动,空气里有一种紧迫的张力,但被更稠密的哀伤冻结住了。她突然害怕地想到,也许这些护工都在等待,微波炉像块巨石一样坠下来,都在默默倒数,数着她父亲病卧在床、因而乖乖听话的时刻。那将意味着每个人都获得解放。她想象着腿骨骨折、趾骨断裂,脆生生的骨茬刺穿疲软的肌肉,而父亲终于肯与肉体妥协,所有护工都将不会再被父亲踢打,她们或许会更疼爱他。这残忍的想象一闪而过,让她不寒而栗。
这是她第*次在福利院里看到父亲衣冠不整,虽然听说过几次——他总是拒绝穿衣,或是拒绝脱衣——但从此往后,这样的场景只怕会越来越多。
第*个月里,护工给她打电话,“你爸爸是不是以前常常打人?他把好几个护工都打了,因为护工要帮他穿衣或是洗澡……他拳头好重呀!”
子清紧握手机回答:“他从不打人的!肯定是因为他不习惯(习惯真的是好事吗?)……他大概还有意识,觉得脱衣服是自己的事。以前,我不会硬脱他的衣服,我会哄他自己脱自己穿。”
“我们每个护工都要照顾七八个病人,没有时间哄的……”
子清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很担心父亲会被*后一家可以收容他的机构拒绝。
老男人拖沓的步伐近乎匀速,有种催眠的格调。她鼓起勇气,向前走了两步,但还没等她张口,胖阿姨就扯开嗓门叫起来,“老王!你看看谁来了!老王!老王!”
每一次,她都恨透了护工们的大嗓门、反复的问,“她是谁?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
王世全不知道自己是王世全。不知道自己有两个女儿。不知道这是哪里。不知道一切。否则他不会住在这里,24小时受到照料和监控。但也有可能,王世全什么都知道,却被言语抛弃了,因而被一切伦常、逻辑、情感的表达抛弃了,因而酝酿了更充沛的恨,因而有使不完的力气,像个武疯子,在一群失去行动和思维能力的老朽病人中孑然独立,为所欲为。
她恨那种低级的测试。如果病人能说出家里有几口人,微波炉该放在哪里,十减八等于几,那又何苦来这里?她恨他们每次心情好就要执行这番对答,乐此不疲,仿佛只为了向她一个人强调:她是他的女儿。
她也恨那种大嗓门,刻意的,对着理论上应该耳背、应已退智的老人们。她总觉得,既然言语已对这些人无用,那就该换成轻柔的语调、轻柔的抚触。但没有人赞同她。他们说,你必须大声点,引起他们的注意。她已不再申辩或反驳:那是不是也会引起他们的惊慌和恐惧?
父亲不理睬任何人。微波炉仿佛就该是他的一部分,现在,冰冷的金属应该已分享了他的体温,依附在金属箱子上的四肢用恒定频率制造了机械化的心跳。当他又一次在桌角拐弯,迎面向她走来时,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,仿佛看到一个机器人捧着自己的遗像向自己走来。
她慢慢迎上前,距离拉近,脸孔被推出镜面,很快变成胸腹、腿脚,在她伸手抱住微波炉的时候,清晰的意识到,她用肚子挡住了画面,黑场,谢幕,再会。她让自己倒着走,好像隔着金属箱子成为父亲的镜像,她希望不要吓到、打断他。她轻轻的说,爸爸,我来了,爸爸。就这样,她轻轻唤着,仿佛念咒,倒退着走完了半圈,父亲终于抬了抬眼帘。之前,他一直沉沉的低头看着地面。
微波炉那么沉。真的,她感到父亲慢慢的把手里的力量转移给她,而那简直是她捧不动的沉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