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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叔
十三叔的儿子好出息,考上的重点大学正好在我工作的城市。十三叔借着送儿子上学的东风,跑来看我。逛大街,游园林,买特产,大包小包拎着,路过一个戏园子,眼睛放光,嚷着好多年没得戏听了,抬脚就跑进去。十三叔是戏迷,想我们家里看戏,戏早八点就开始了,一直唱到第二天鸡叫。露天用笔直的杉木撑起四个柱子,就着垒砌的墙基,搭上幕布,戏就可以开演了。各村的人老早就自家带着条凳占位置,唱戏的村里家家提前就把自己的亲戚请过来。台上锣鼓哐哐响,台下的人打情骂俏的、呼儿唤女的、聊东谈西的,闹个不行。十三叔是这些人中*能闹的,他一会儿摸了春花的屁股,一会儿抢了东明家小孩的烤红薯,一会儿蹭到戏台后面看演员化妆,一会儿爬到草垛上跟着台上的角儿一起唱:“叫一声二叔叔,细听我开怀,自古道真君子鲜花谁人不采?”
我是十三叔的跟屁虫,十三叔是戏班子的跟屁虫。戏班子今天这个村,明天那个村,十三叔带着我一路跟过去。那时候还没有自行车,天蒙蒙亮,十三叔就跑过来敲我的窗户。我一骨碌爬起来,偷偷打开门跟着他往唱戏的村子赶。我走不动了,十三叔边骂我是个拖累,边背着我一路小跑。天一点点地亮,村庄外的草垛上,金黄的南瓜花灼灼地绽开了。清晨的薄雾刚在花瓣上裹成露珠,即被江风轻轻地拂落。满天的麻雀,叽叽喳喳一忽儿全落到黑瓦屋顶上。乳白的炊烟依依,衬得屋角的天空越发瓦蓝。往往还没到那村子,我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。晚上戏终于唱完,十三叔又带着我往回赶。在他的肩头往回看,一路上,回家的村民个个打开手电筒,就如一条发着光的银河一般。慢慢走到僻静的田野,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,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,他喊了一声鬼来了,我吓得快哭出来。他又拍拍我的头说我是个没用的胆小鬼,我要他唱,他就唱——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对月亮提花篓。一提提到姐门口,姐姐倒碗茶,我喝了就走。”
十三叔在整个家族同辈中*小,是三爷爷唯*幸存的儿子。三爷爷生了三个儿子,一个日本飞机来了给炸死,一个大饥荒的时候给饿死。三爷爷到了四十多岁,才生了十三叔。三爷爷、三奶奶、四个姐姐全都是十三叔的臣民。“文革”的时候,三爷爷上街给十三叔买包子,路上红卫兵各派打得正酣。三爷爷不知情,拎着一袋肉包刚走出巷口,当头中了一枪死掉了。三奶奶得到信儿,和四个女儿背着三爷爷的尸体一路哭回来。十三叔那时候四岁,三奶奶去拖三爷爷尸体的时候不忘再买一笼肉包带回来。十三叔嚷嚷着好多天了,不买要哭死的。
十三叔是所有上过的学校里老师的噩梦,打架、偷东西、上房揭瓦的事儿少不了他。校长把他吊起来打,第二天三奶奶带着四个女儿一起冲进校长办公室,吵着要跟校长拼了。好不容易读完了小学,初中没考上,就天天在家里玩。三奶奶经常半天披头散发地敲某家的门:“东海哥,你家还有没吃完的鸡肉不?我家十三儿今天看到你家吃鸡,现在闹得不行了。”有时候,矮矮个子的三奶奶眼泡红肿,背着好大个子的十三叔往村里卫生所冲。后面四个姐姐哭哭啼啼地跟着跑。十三儿昨晚咳嗽了一晚上,是不是病得好厉害?所里医生白眼一翻,就伤风感冒而已嘛。
等我出生时,十三叔也才二十岁左右。我刚出生那段时日,十三叔就跑过来天天抱我。他告诉我别人抱我都哭,只有他一抱,一哼哼戏,我就笑了,“美貌娇容桃花脸,十指尖尖咿呀洋得儿哟十指尖尖……”十三叔相亲的那天,穿着整洁的中山装,手上还拎着送女方的礼物,路过我家门口,见我正跟小伙伴吵着要上树掏鸟窝,他也不怕把衣服弄脏,噌噌噌地爬到树上,把鸟窝的蛋掏出来扔给我。他那时候是我们的“孩子王”,三奶奶和四个姐姐去田里摘棉花,他就留在家里剥棉花。剥得烦了,让我去把那一帮子小伙伴全叫过来,说要给我们讲故事。大家一听讲故事,乌拉拉全跑过去了。听故事可以,条件是把这些棉花剥完。大家好听话地坐下来剥,十三叔从房间里冲出来,头上戴着个装饼干的空盒子,手上拿着蒲扇,身上系着床单,宣称自己是诸葛亮,今天要从水淹七军讲起。
十三叔把十三婶娶回家就扔着不管了,跟着一帮子朋友跑到深圳去发财。一年后回来,十三叔变得洋气了,戴个大墨镜,头发光溜溜,吸得一手好烟。回来不忘给三奶奶和四个姐姐一人带了一个假发套,红黄蓝绿紫。三奶奶成日顶着一头红色波浪卷假发,走在田间地头。人家一问,三奶奶立马神采飞扬:“这是我十三儿从香港带回来的,好看吧!”偏偏是自家媳妇,十三叔不仅什么都没带,还一分钱也没有赚回来。十三婶不干了,跟着十三叔吵,吵着吵着互相打了起来。三奶奶顶着假发从地里冲回来,一把揪住十三婶要拼命。十三婶气不过,往长江大堤跑,看热闹的人喊道:“不好了,翠梅要去跳江了!”十三叔回道:“让她跳!让她跳!”三奶奶喊了声:“孽畜,孙子还没给我生呢。”说完一路撵过去了。
那天吵完架,十三叔在家里被闹得不消停,跑到我家里来要跟我睡。我们躺在阳台的竹床上,淡蓝色的薄雾在远处的田野盈盈升起。对岸隐隐的山影,在莹莹的月光下如同剪纸。十三叔给我带了一份中国地图,打开手电筒,指着花花绿绿的色块,告诉我这是什么省,那是什么山,这里流着什么河,那里产什么矿。沿着铁路线走,他看到了好高好高的山,好长好长的隧道,好吃得不得了的芒果,好玩得不得了的公园。楼下传来三奶奶的叫唤:“十三儿,十三儿……”十三叔带着我从阳台后面偷偷溜了出去,一路跑到长江边。萤火虫从浓密的河草丛中飞起,我拎着竹笼,十三叔拿着网罩。我们赤着双脚,在湿润的沙上行走,小心翼翼地寻找蝈蝈。回到村子里,天已发白,老远就听到三奶奶尖厉的叫声:“十三儿,十三 儿……”
十三婶生完了我堂弟,十三叔又跑出去闯江湖了。十三婶为着怎样养孩子,天天跟三奶奶在家里吵。一个觉得该给孩子穿多点,一个觉得该给孩子穿少点。吵凶了,三奶奶披头散发地哭,把四个嫁出去的女儿统统叫回来,合起来跟着媳妇对骂。十三婶几次要去跳江没人追,自己哭着走回来把东西一收拾,回娘家去了。这些十三叔不管,孩子也不用管。三奶奶成日带着孙子在村里转,请刚生完孩子的妈妈帮帮忙给她孙子喂奶。一边看着孙子吃奶,一边骂:“一只鸡呃一只鹅,年年为的婊子婆。”孙子长到六岁的时候,三奶奶走了一里地,到了隔壁村接到十三叔打来的电话,说是马上要回来了。三奶奶高兴,把楼上楼下统统打扫一遍,又洗了几桶衣服。晾好衣服后,从楼梯口一头栽了下去,医生说是脑溢血,没救了。十三叔回来时,三奶奶已经被放进棺材里。我站在门口,看见拎着大包的十三叔。我立马迎了过去,他笑眯眯地摸我的头。我指指他家的门口。所有的人都从门口拥出,看着他。他很迟疑地看看大家,四个姐姐跑出来,围着他号啕大哭。他推开人群,撞进去,一下子坐在了地上。四个姐姐又围过来,拍他的肩。他望望棺材,又看看四周的人,好像始终没有闹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好长时间,我跪下来,推推十三叔:“十三叔,三奶奶……”他望望我,嘴巴往两边撇了撇,鼻翼呼哧呼哧耸动,一下子站起来,在堂屋里转来转去地寻找,“妈!妈!妈!”转到第三圈,一头昏倒在地。
十三叔在二姐夫厂里当上了副厂长,其实什么事情都不用做,他天天就跑去打牌。我天天带着堂弟去上学,平时十三叔不大问堂弟的事情。有时候,看见堂弟考砸了,跳起脚来骂,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撵着打。堂弟一路哭一路跑,跑到我这里。我往十三叔面前一站:“十三叔,够了!”十三叔抓抓头皮,对着我讪讪地笑,好似一个做错事的大男生,扔了五十块钱给我,让我买好吃的。随后他又去村里打牌去了。我把五十块钱给堂弟,让他去交了学杂 费。
堂弟终于在大学安顿下来了。我和堂弟一起送十三叔去火车站。一路上,十三叔对着堂弟说:“你要好好念书,不要尽顾着玩。你要是敢瞎胡闹,我打断你的腿!你看看,你看看,我为了你头发都白了!”我忍不住扑哧一笑,十三叔顿住了,望望我,抓抓花白的头发,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。堂弟刚要笑,他突然沉下脸:“你敢瞎胡闹,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临进站的时候,十三叔把我拉到一边,捏捏我的胳膊:“你看你怎么这么瘦,我么样回去跟你爸妈说?”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十三叔把伍佰元往我手上一塞,就跑进站了。看着他淹没在人群中,我眼睛忽然一阵潮湿。